13.3 助詞與聲調的關係
謂詞性助詞的聲調,主要集中在高平調(如陰平聲)、中平調(如陰去聲)、低降調(陽平聲)三類,分佈大致如表(71)所示。
(71)謂詞性助詞的聲調分佈
從這些例子可見,幾乎所有助詞都是非入聲(即不以塞音作為音節尾),只有所謂雙音節助詞“得㗎”的“得”(dak1)才是入聲(陰入聲)。除了音節結構的考慮外,聲調方面,高平調、中平調、低降調三類的助詞較多,至於高升調(陰上聲)的助詞,除了“好”外,其他幾個助詞的高升調都屬於變調,“話、定、係、罷”的本調都是低平調(陽去聲),高升調只是變調。 1
讀作高升調的變調,是粵語較為顯著的變調形式,也稱為“高升變調”。麥耘(2000)根據文獻的討論,把粵語高升變調的語境總結如下: 2 一、名詞性標誌,如:“鑿”(zok6-2)、“梨”(lei4-2)、“阿駝”(aa3 to4-2)(駝子)、“老麥”(mak6-2)、“滑牛”(waat6 ngau4-2)(滑溜牛肉片);二、小稱標誌,如“人”(jan4-2)、“咁大”(gam3 daai6-2)、“慢慢”(maan6 maan6-2)、“妹妹”(mui4 mui4-2);三、特指標誌,大多數是名詞,如“皮帶”(pei4 daai3-2)、“頭”(tau4-2)(首領);四、風格標誌,區分文白異讀,如“鹿”(luk6-2);五、虛詞音節縮減標誌,如“食”(sik6-2)(即“食咗”的省略)、“望望”(mong6-2 mong6)(即“望一望”的省略)。由此可見,粵語絕大多數的高升變調例子都是名詞(體詞)。
粵語名詞高升變調的條件,顯然不適用於助詞“話、定、係、罷”的變調,這幾個助詞都來源自謂詞,跟名詞變調無關。雖然上述第五種高升變調的“虛詞音節縮減標誌”跟謂詞有關,但助詞“話、定、係、罷”的變調跟省略又毫無關係。
動詞的高升變調又好像跟虛化無關。假如高升變調是謂詞虛化的體現,粵語的謂詞性助詞應全讀作高升調才是。然而,中平調和低降調的助詞也不少,可見變調與虛化無關。又以動詞後綴為例,雖然高升調的後綴數量不算少,但其他聲調,如高平調、低降調、低平調的後綴,也有一定的例子,並沒有讀作高升調的傾向,詳見表(72)的分佈。
(72)動詞後綴的聲調分佈
跟動詞關係最為密切的虛詞,要算是介詞。張洪年(2007:406-409)一共列舉了31個介詞,有些是雙音節,大部分是單音節,羅列於表(73)。 3 按詞法分類,有些雙音節介詞屬於聯合式(如“依照”),組成雙音節介詞的兩個語素,聲調統計則分別計算。有些明顯屬於後綴(如“跟住”的“住”、“除咗、為咗”的“咗”),則不在計算之列。論數量,中平調和低降調佔多,高升調只有三個“喺、响、畀”。顯然,從介詞的例子來看,把高升變調當作謂詞虛化的體現,似乎沒有甚麼根據。
(73)介詞的聲調分佈
根據麥耘(2000)所總結的高升變調情況,有一類情況值得注意,那就是“特指標誌”。雖然大多數特指標誌這一類的例子是名詞(如上述的“皮帶”、“頭”等例),他也舉了一個動詞變調的例子:動詞“撩”。“撩”本調讀低降調(陽平聲)“liu4”,變調讀高升調“liu2”,高升變調屬於“特指義”的特指標誌,尤其是“方言詞義”。以(74)為例,“撩”讀作“liu4”的話,意思是撩逗、招惹;讀作“liu2”的話,意思是攪、撓、撥弄,變調有區別詞義的作用。
(74)你唔好撩佢。 (你不要撩逗/撥弄他。)
麥耘(1990:68)還舉了這兩個謂詞變調的例子:“大、攬”。 4 (75)的“大”本調是低平調“daai6”,表示大小的大,但變調後,“大”讀“daai2”,強調只有之義,尤其是用於表示壽命不長了,命運堪虞,成為戲謔之言。(76)的“攬”本調是低升調“laam5”,用於文讀,如“包攬、獨攬”,變調後的“laam2”,是白讀。
(75)咁大。 (這麼大/只有這麼大。)
(76)攬實佢。 (摟住他。)
麥耘(1995:255)補充了一例,就是“揚”。“揚”本調是低降調“joeng4”,用於文讀,如“飄揚、揚帆”;變調“joeng2”用於白讀,如(77)。(77)引自饒秉才等(2009:258), 5 這裏的用法表示抖、搖。
(77)揚乾淨張牀單。 (把牀單抖乾淨。)
雖然動詞靠高升變調來區別詞義的例子非常少,但卻是一個值得我們注意的現象。除了上述麥耘(1990,1995,2000)所舉的“撩、大、攬、揚”外,我們注意到動詞“嚟”的變調也有辨義作用。(78)的動詞“嚟”,本調是低降調“lai4”或“lei4”,表示來的意思;讀作高升調“lai2”(也可讀作“lei2”),意思是發作,可指行為復發,往往指比較怪異或不為一般人所接受的行為。
(78)佢嚟喇。 (他來了/發作了。)
高升變調的動詞用法較為特殊,所受的限制也較多。加上否定詞的“嚟”,如(79),只能讀本調“lai4”,理解為來去的來,不能變調讀“*lai2”,不可以理解為發作;(80)的“嚟”加上“咗”(了)之後,也只能讀本調,不能變調。
(79)佢冇嚟。 (他沒來/*沒發作了。)
(80)佢嚟咗喇。 (他來了/*發作了。)
除此之外,(81)的動詞“賺”,本調讀低平調“zaan6”,跟普通話“賺”的用法一樣;讀作高升調“zaan2”,意義不同,意思是徒找、只落得某種下場,如(82)。假如(82)的“賺”跟(81)的“賺”同源(饒秉才等1981/2009,麥耘、譚步雲1997/2011,李榮主編1998,張勵妍、倪列懷1999),(82)的“賺”就是靠變調來辨義的例子。
(81)佢賺咗好多錢。 (他賺了很多錢。)
(82)你咁做賺畀人鬧。 (你這樣做只落得被人罵。)
漢語的“由”本來是動詞,古漢語例子(83)的“由”是動詞,意思是做。(84)是粵語的例子,“由”讀作低降調“jau4”,是“由”的本調,意思是聽任、任憑、任由、隨便(張勵妍、倪列懷1999:162),屬於動詞。(84)的“由”也可以說成“由得”,如(85),意義基本一樣。(84)的“由”現在一般讀作高升調“jau2”,變調比較自然;至於(85)“由得”的“由”,既可以讀本調“jau4 dak1”,又可以讀變調“jau2 dak1”。當“由”用作介詞後,如(86),只有一個讀音,那就是讀本調“jau4”,不能變調。由此看來,在“由”這個例子,高升變調成為區分詞類的一個形式標準:動詞允許高升變調,但介詞不允許。
(83)君子不由也。(《孟子•公孫丑上》)
(84)你想去邊度玩都由你。 (你想去哪玩都隨便你。)
(85)你想去邊度玩都由得你。 (你想去哪玩都隨便你。)
(86)由呢度行。 (從這裏走。)
粵語能通過高升變調,辨別動詞詞義。雖然例子不多,但始終是個事實。疑問助詞“話”、情態助詞“定啦”的“定”、祈使助詞“係啦”的“係”、“罷啦”的“罷”,本來是謂詞,由本調低平調變調為高升調,應該跟上述以高升變調來辨義的情況相同。比如說,(47)讀本調的動詞“話”(waa6),表示一般的講話,變調後,(46)的“話”(waa2)雖然仍保留說話的意思,但只用作疑問。此外,形容詞“定”讀本調“ding6”,而“定啦”的“定”變調,讀成“ding2”。高升變調的作用,主要是辨義。以下這組例子的差異很有意思,(87)和(88)的“定”都是形容詞,用作謂語,形成形容詞謂語句。(87)的“定”讀本調,表示安定、穩定,(88)的“定”既可以讀本調,又可以變調,表示說話者的判斷和推測,評價“佢去”(他去)的可能性,帶有一種情態意義。這裏的高升變調,作用就是區別詞義,而變調後所表示的情態意義,也許跟情態助詞“定啦”的“定”有相似之處,即這裏的高升調賦予一種情態意義。
(87)佢成日都唔定(ding6/*2)。 (他整天都不安定。)
(88)佢去都唔定(ding6/2)。 (他去也說不定。)
順帶一提,通過高升變調來辨義的位置,只在謂語出現,不能附加在詞內部的成分。饒秉才等(2009:142)認為(89)和(90)是一樣的,“唔定”是“話唔定”的省略。不過,(89)的“定”既可讀本調,又可變調,但(90)的“定”只能讀本調,高升變調是不能接受的。由此可見,“唔定”並非“話唔定”表面上的省略,(89)的“唔定”和(90)的“話唔定”應屬於兩個不同的結構,前者的“唔定”是謂語,後者的“唔定”跟“話”組成述補式複合詞,是複合詞的一部分,當中的“定”不接受高升變調。
(89)今日落雨都唔定(ding6/2)。 (今天說不定下雨。)
(90)今日落雨都話唔定(ding6/*2)。 (今天說不定下雨。)
綜上所述,高升變調正好是用來辨別謂詞詞義的一種方法,也間接說明變調後的助詞其實仍然沒改變原來謂詞的特點,甚至詞類上仍可能保留謂詞的性質。粵語這些所謂助詞,其實是謂詞的一個小類。上述(84)的動詞和(86)的介詞,兩者相比,顯示了詞類改變、虛化為別的詞類,反而不允許變調,只有保持謂詞的性質,才是允許變調的條件。
如果把非謂詞性助詞的例子加進來,粵語助詞聲調的分佈更為完整,請參考表(91)的例子。
(91)謂詞性與非謂詞性助詞的聲調分佈
以入聲字作為助詞的例子始終是極少數,事件助詞“法”(faat3)屬於中入聲,而加上“k”的“啫”(zek1)也可當作入聲字。
至於聲調方面,高平調、中平調、低降調三類的助詞仍然是最多。高升調的非謂詞性助詞較為特別,“㗎”(gaa2)是所謂雙音節助詞“得㗎”的一部分,可分解為“嘅”(ge)和“aa”。梁仲森(2005:62)記錄了一個讀作“aa2”的助詞,表示“追查”,如(92)。表示情態的“得㗎”,“㗎”的高升調可能來自“aa2”,即“嘅”和“aa2”的合音。
(92)到底你有冇收埋到aa2? (到底你有沒有藏起來呢?)
讀作高升調的“嘅”(ge2),用在疑問句,加強了疑問、反詰語氣,如(93)。這個“嘅”應該由兩個語素組成:中平調的“嘅”(ge3)和表示不肯定語氣的高升調“H”,“嘅”(ge2)就是兩者的合音,即“嘅(ge3)+H”(Law 1990,鄧思穎2008d)。嚴格來講,“嘅”(ge2)並非真正的疑問助詞,高升調“H”才是真正表示疑問語氣的成分。
(93)你冇去嘅? (為甚麼你沒去?)
這個高升調“H”也可能是(92)的“aa2”的組成部分,即“aa2”是由“啊”(aa3)和“H”的合音。如果這個推測是正確的話,“㗎”(gaa2)就應該分解為“嘅(ge3)+啊(aa3)+H”。
沿着這個思路去考慮,讀作高升調的助詞“嚱(he2)、嗬(ho2)、嗄(haa2)”,都有一定的疑問、徵求對方意見的作用,如(94)、(95)、(96)三例。“嚱、嗬、嗄”的疑問作用,會不會是表示疑問語氣的“H”起作用?如果這個推測是正確的話,“嚱、嗬、嗄”的本調不一定是高升調,高升調只是來自“H”。假如“嚱、嗬、嗄”的來源跟“係”(是)有關,那就等於把本調讀低平調的“係”(hai6),通過附加疑問語氣的“H”,變調讀作“hai2”,表示疑問,並作為“嚱、嗬、嗄”的源頭。
(94)呢套戲幾好睇嚱? (這電影挺好看吧!)
(95)我地去飲茶哦嗬? (我們去飲茶吧?)
(96)我攞走嗄? (我拿走,嗄?)
根據本節的討論,粵語助詞在聲調上有以下的特點。
第一,絕大多數的助詞都是非入聲,即不以塞音作為音節尾。至於入聲的助詞,主要以軟顎塞音“k”作為音節尾,例如“得㗎”的“得”(dak1)、附加在音節上的“非音節性”助詞“k”,構成如“啫”(zek1)等例。“法”較為特殊,以齒齦塞音“t”作為音節尾。“法”是一個“名物化詞頭”(nominalizer)(Cheng 2011),把謂詞性謂語變為一個體詞性謂語,跟體詞的關係較為密切,而跟一般的助詞有異。除了塞音外,以鼻音作為音節尾的助詞其實也不多,只有“先”(sin1)、“添”(tim1)、“定”(ding2)三例。
第二,大多數的高升調助詞都通過變調或附加的方式產生。“好過、好喎”的“好”,本調就是高升調。除此以外,謂詞性助詞“話”、“定啦”的“定”、“係啦”的“係”、“罷啦”的“罷”,本調都是低平調,高升調只是變調,變調的前提是助詞本屬謂詞性,而變調的作用是辨義。非謂詞性的助詞“嘅”,本調是中平調,“嘅”的高升調是由一個表示疑問語氣的高升調成分“H”附加而成。“㗎”的情況也差不多,“㗎”可以分解為“嘅+啊+H”,核心部分由“嘅”組成,高升調來自“H”。如果表示疑問語氣的高升調“H”可適用於“嚱、嗬、嗄”的話,這三個助詞的高升調也可能是附加上去的。
第三,低升調似乎不太受助詞歡迎。低升調的“喎”跟中平調和低降調的“喎”同源,應該是“話”的變體。換句話說,本調應該是低平調,低升調只是變調。高升變調的“話”、“定啦”的“定”、“係啦”的“係”、“罷啦”的“罷”或許可以“還原”為本調,它們原來都屬於低平調。假如把讀本調的這四個例子加進來,原屬低平調的助詞就比低升調的助詞為多。
表(72)所收錄的動詞後綴例子更有意思,低平調後綴的數量比低升調後綴多得多。如果把(72)和(91)兩個表的例子對比來看,低升調最不受助詞和動詞後綴歡迎。(73)的表顯示了介詞聲調的分佈,恰巧高升和低升兩調的介詞,數量最少。三個平調(高平、中平、低平)和一個降調(低降調)是介詞聲調的主流。助詞、介詞、動詞後綴都屬於功能性的成分,都是較為“虛”的語素。假如把它們合起來考慮,三個平調和一個降調好像是粵語虛化成分常採用的調類,分佈較多。 6
綜合這四個聲調,中平調的助詞數量較多。就語氣輕重而言,高調比中調強,低調也比中調強,中調似乎是一個“標準調高”(張洪年2009:151)。 7 至於高低二調,誰輕誰重,張洪年(2009)沒有足夠的資料,只能存疑。不過,根據上述表(91)的例子所示,低降調和低平調助詞的數量都比高平調的為少。剛好低升調助詞的數量也比高聲調的為少,低調助詞總比高調的少。從這些分佈而言,假若高低聲調跟輕重有關,那麼,低調或許比高調為強。
至於升調,粵語的虛化成分似乎儘量迴避低升調;高升調的動詞後綴有一定的數量,但高升調的助詞卻比較特殊,要麼是通過變調產生,要麼是通過附加一個高升調的“H”所產生。根據上述的討論,粵語助詞聲調的分佈現象可簡單總結如下:
(97)平/降>升
(98)中>高>低
(97)說明平調、降調的助詞比升調的多,(98)說明了中平調的助詞比高平調和低平調的多,也能涵蓋高升調助詞和低升調助詞的關係,前者也比後者為多。假如中調是“標準調高”,偏離標準都是“別有意義”的(張洪年2009:151)。同樣道理,平調(包括降調)也可能是“標準調型”,偏離這個標準也應“別有意義”。聲調和虛化成分的分佈好像有一定的關係,這些現象是客觀的事實,到底是偶然還是跟甚麼原因有關,則有待探索。 8
胡永利(2010:68)沒有發現任何陽去聲(低平調)的助詞,並認為粵語助詞“獨缺陽去聲”。根據表(71)和表(91)所示,雖然低平調的助詞不算多,但不能說完全沒有。
橫線前的數字是本調的調類,橫線後的數字是變調的調類。
表中的“械”讀作“kaai1”,表示“用”(張洪年2007:409)。這個介詞在當代粵語已經消失了,不再使用。至於這個詞在早期粵語的用法,詳見片岡新(2007)的討論。
麥耘(1990:68)還舉了“長”,在“咁長”一例變調獨成“coeng2”,表示“只有這麼長”。不過,這種用法在目前香港粵語沒有用。
“揚”在饒秉才等(2009)原寫作“抰”。
粵語低降調[21]也有一個平調的變體,讀成[ 11 ](Matthews and Yip 1994/2011)。假如考慮這個平調變體,粵語虛化成分的聲調分佈,都以平調為主。
張洪年(2009)這個觀察是根據十九世紀早期粵語助詞的分佈現象總結得來的。
袁思惠(2015)沿着這個思路,對漢語方言助詞的聲調類型作了宏觀的調查,並發現除輕聲外,平調為主,而平調當中,以中調居多,高調次之,基本上跟粵語(97)和(98)的情況相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