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.3 粵語與普通話述語移位的差異

雖然粵語和普通話的詞序表面上都是“主語+述語+賓語/補語”,即同屬所謂“SVO”語言,但實際上粵語的詞序是(8),即述語和賓語、補語之間隔了一個空位,由移位的述語所留下來的,而普通話的詞序是(7),主語和述語之間有一個沒有填補的位置。借用劉丹青(2001)的術語,粵語屬於“最强的SVO”,而普通話則屬於“溫和的SVO”。(7)是“溫和的SVO”的詞序,而(8)是“最强的SVO”的詞序。

上述(9)有關述語詞法和述語移位的關係,有理論的依據。事實上,述語移位的說法並非純粹作為理論內部的假設,還可以用來解釋粵語和普通話的語法差異,把一些貌似沒有相關的語言事實連繫起來,提供一個統一的分析。在以下的討論裏,嘗試就本書第九章提及過的與格句、處置句、比較句等現象,利用述語移位,提出一個統一的解釋。

與格句 普通話和粵語都有與格句,即間接賓語由介詞帶領,出現在直接賓語的後面,如(10)是普通話典型的與格句,(11)是粵語對應的說法。

(10)我寄了一點錢給他。

(11)我寄咗啲錢畀佢。 (我寄了一點錢給他。)

普通話和粵語的與格句也有差異(鄧思穎2003a:§5)。普通話允許介詞短語“給他”在動詞前出現,如(12)。粵語缺乏這樣的詞序,(13)是不能說的。

(12)我給他寄了一點錢。

(13)*我畀佢寄咗啲錢。

此外,粵語與格句的直接賓語如果比較“重”(音節較多)的話,可以在介詞短語之後出現,如(14)。這樣的句式在普通話卻不能接受,如(15)。

(14)我送咗畀佢一本有用嘅書。

(15)*我送了給他一本有用的書。

普通話的(12)和粵語的(14),都源自(10)和(11)的與格句,即(16)的詞序,當中的空位“_”是層次較高的“謂語 1 ”的位置。

(16)主語 _ 述語 直接賓語 介詞短語

形成普通話的(12)和粵語的(14)這些與格句的“變體”,方法如下:介詞短語進行移位,移動到述語之前的位置,如(17)。介詞短語移位後的落腳點,應該是“謂語 2 ”之上,“謂語 1 ”之下的位置,即下圖代表“謂語 1 ”的空位“_”和述語之間的地方。 1 假如普通話的述語不動,就形成了“主語+介詞短語+述語+直接賓語”這樣的詞序,即上述例子(12)。

假如粵語述語進行移位,離開原來的位置,跨越介詞短語,移動到“謂語 1 ”的層次,如(18)所示,就能形成“主語+述語+介詞短語+直接賓語”這樣的詞序,即上述例子(14)。

普通話的述語停留在“謂語 2 ”的層次,不能跨越移前的介詞短語,所以可以形成像(12)“主語+介詞短語+述語+直接賓語”這樣的詞序,但無法跨越移前的介詞短語,造成(15)不能說的原因;粵語述語進行移位,最終在“謂語 1 ”的層次作為落腳點,並能跨越移前的介詞短語,像(14)“主語+述語+介詞短語+直接賓語”這樣的詞序可以說。由於粵語述語移位的緣故,述語一定跨越移前的介詞短語,移前的介詞短語也就無法在述語前出現,造成(13)不能說的原因。述語移位的假設正好用來解釋粵語和普通話與格句的差異。

處置句 普通話的處置句,就是由“把”字構成的句子。“把”的作用就是把賓語提前,對賓語加以處置,表達了一種處置意義。雖然有些“把”字句不表示處置意義,但為了方便討論,都冠以“處置句”這個名字。

普通話的處置句可以劃分為五類(呂叔湘主編1980):處置、致使、處所範圍、不如意事情、拿。在這五類當中,根據本書第九章的討論,部分表示處置意義的“把”能說成粵語的“將”,其他幾類的“把”都不能說成“將”,如以下的例子所示。在處置類的例子,能說成“將”的,如(19),其實不是很自然,最自然的說法,還是把賓語放在述語之後,以述賓結構方式表達,如(20)。致使、處所範圍、拿這三類的情況也差不多,粵語都以“主語+述語+賓語”表達,如(22)、(24)、(27)。 2 簡單來說,粵語體現了“最强的SVO”的特點(劉丹青2001),處置句基本上以“主語+述語+賓語”的詞序表達,而普通話主要用“把”,而述語處於滯後的位置。

(19)?將間房執一下。 (把房間收拾一下。) (處置)

(20)執一下間房。 (把房間收拾一下。)

(21)*將我凍到騰騰震。 (把我凍得直哆嗦。) (致使)

(22)凍到我騰騰震。 (把我凍得直哆嗦。)

(23)*將東城西城都走過晒喇。 (把東城西城都跑遍了。) (處所範圍)

(24)走過晒東城西城喇。 (把東城西城都跑遍了。)

(25)*啱啱將老李病咗。 (偏偏把老李病了。) (不如意事情)

(26)*我將佢冇辦法。 (我把他沒辦法。) (拿)

(27)我冇佢辦法。 (我把他沒辦法。)

述語移位的假設也可以用來解說粵語和普通話處置句的差異。要形成處置句,首先,賓語離開原來的位置,移動到述語前,這個位置夾在代表“謂語 1 ”的空位“_”和代表“謂語 2 ”的述語之間,如(28)所示。 3

假如代表“謂語 1 ”的空位被“把”所填充,如(29),賓語就出現在“把”之後,述語之前,形成普通話處置句的詞序:“主語+把+賓語+述語”。

假如粵語述語一定要移動到“謂語 1 ”的層次,如(30)那樣,可以提供給“將”的空位已被移前的述語填補了,“將”也就因而無法插入。賓語移位後,述語再往前移動,跨越了賓語,(30)所形成的句式,依然是“主語+述語+賓語”,這是粵語處置句的常態詞序。

粵語的述語移位,在句法結構一個較高的位置落腳;從詞序上來說,粵語的述語移動到一個偏前的位置。即使賓語往前移動,述語也能跨越移前的賓語,經常以“主語+述語+賓語”的詞序示人,也正好說明了粵語是“最强的SVO”語言。相比之下,普通話的述語停留在較低的“謂語 2 ”之內,因此,述語之前,仍有插入“把”字的空間,形成“主語+把+賓語+述語”的詞序。由此可見,述語移位的假設,為粵語和普通話的語法差異,提供了一個方便的解說。

比較句 比較句是比較的句式。差比句是比較句的一種,粵語差比句的詞序是“甲+形容詞+過+乙”,當中的乙是比較項,如(31)的“你”。這樣的詞序,在普通話是不說的。普通話一般說成“甲+比+乙+形容詞”,如(32)是普通話的詞序。

(31)我高過你。

(32)我比你高。

要形成差比句,第一步是把原來位於賓語位置的比較項移到述語之前,如(33)那樣。圖中的空位“_”屬於較高的“謂語 1 ”,而述語所處的層次屬於“謂語 2 ”。夾在“謂語 1 ”和“謂語 2 ”的這個位置,跟比較意義有關(Xiang 2005,熊仲儒2007等),預留給比較項,讓比較項得到合理的詮釋。

粵語的述語進行移位,離開原來的位置,移動到較高的“謂語 1 ”,如(34)所示。當述語移動到“謂語 1 ”之後,跨越了移前的比較項,形成“主語+述語+比較項”的詞序,如(31)。

至於普通話的情況,述語不移位,停留在原來的位置,因而移前的比較項跨越了述語,在述語之前出現,如上述(33)那樣。由於其他原因,普通話的比較項顯示為介詞短語,由介詞“比”帶領,形成普通話差比句“主語+介詞短語+述語”的詞序,如(32)。 4

差比句的例子進一步顯示了粵語是一個“最强的SVO”語言,以“主語+述語+比較項”作為最典型的詞序。述語移位的假設,正好為這種“最強SVO”特點提供了合理的解釋。況且粵語差比句的述語,是一個詞法構造較為複雜的成分,後綴“過”作為粵語差比句的標記。由“過”組成的附加式合成詞,正好印證了上述(9)的假設,即詞法構造越複雜的述語,移位的可能性就越高。相比之下,普通話差比句的述語是個光桿形容詞,沒有“過”,也沒有任何後綴,詞法構造比粵語差比句的述語簡單得多。普通話差比句的述語不進行移位,也不足為奇。


1

這個位置,按照形式句法學的分析,可以是“謂語 2 ”的附接語(adjunction),也可能是位於“謂語 2 ”之上,跟焦點有關的焦點短語(Focus Phrase,簡稱“FocP”)。出現在漢語主語和謂語之間的焦點位置,可見Qu(1994)、Ernst and Wang(1995)、Shyu(1995)、Tang(1998b)等的討論,也可參考Rizzi(1997)對焦點短語的句法分析。

2

(25)的“把”,用法較為特殊,不容易翻譯為粵語,述賓結構的說法如“*啱啱病咗老李”在粵語也不能接受。

3

在漢語語法學界裏,處置句的句法分析是一個極具爭議的課題。本章的討論基本上基於“輕動詞”(light verb)的分析,代表“謂語 1 ”的空位在語義上表示使役意義(causative),詳見Huang(1992),Y.-H. A. Li(2006),Huang, Li, and Li(2009),Tang(2006),鄧思穎(2010)等介紹。

4

普通話“比”的功能,可參考Xiang(2005),熊仲儒(2007),Lin(2009),Gu and Guo(2015)等的討論。